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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女子图鉴梦想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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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下午,刷完《东京女子图鉴》。不知怎地,我想起了这段女孩和男人间的俗套对话,觉得自己仿佛要得出相同的结论——人生本无意义。

《东京女子图鉴》中的主人公绫是一个出身小城市的女孩,从上中学起就梦想成为一个“东京人”。秋田(绫的老家)和东京这组象征着土气和时尚、封闭和开放、保守和进步、落后和文明、现实和梦境的二元对立贯穿整部电视剧,并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三茶之于惠比寿,惠比寿之于银座,中产阶级公司之于国际名牌Gucci,直树之于隆之。绫居住地的迁移成为剧情发展的一条主线,它不仅象征着绫收入和社会地位的不断提升,也暗示观众,她的梦想,尤其是超越出身阶层的梦想,正一步步实现。这种社会阶层间的垂直升降——以收入、房子、衣服、饮食作为象征系统中的能指——甚至不必看成是真实发生在一个名叫“绫”的女人身上的。电视剧叙事的跳跃性和对她人生华丽转变真正逻辑的闪烁其词(例如,虽然绫是一个职场女强人,却少有画面直接表现她在职场中的干练),事实上提示我们把绫的成功看成一种象征意义上的梦想实现。

但梦想实现后呢?绫仿佛陷入的是更为沉重的迷茫。那些梦想明确时的简单幸福,例如她住在三茶的时光,早已被梦想实现——这个噩梦——冲刷地无影无踪。从依靠自己努力的职场晋升,到傍大款的阶层晋升,最终到凭借婚姻的社会角色晋升,以追逐和实现“梦想”为核心的逻辑始终没有发生改变,唯一不同的是绫对于这些“梦想”的内化程度——她自觉地追求职场的成功,却心不甘情不愿地追求家庭的完满。但无论是什么场域,都是绫追求梦想的场域,而她最不能放弃的恰恰就是有所“追求”,就是“梦想”这一概念本身。

由没有梦想引起的焦虑在年轻人中似乎很常见,这也是绫的焦虑,尤其当她梦想实现之后发现它不过尔尔,或是彻底变了味道,当她发现自己必须马上造出一个新的梦来。这种“梦想”或者说“欲望”实现后的破灭——而非未实现后的落空——很容易引诱人做出一个悲观归纳(PessimisticMeta-Induction,借用科学哲学中的术语),即对于“梦想”一词本身——而非梦想具体内容——的质疑。“梦想”或许并不是一个什么高大上的追求,可能仅仅是一剂对“人生本无意义”打下的镇痛剂,是一台驱使着人不断继续生活和生命的发电机,是钱钟书在《论快乐》中提到的“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或者“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使我们忍受了人生”。

或许,从对具体梦想的追求到对抽象梦想本身的质疑,才是绫成长和成熟过程中最为关键的转变(或者说是我对于这部剧最深的体会)——虽然我并不认为绫最后完成了对“梦想”这一概念本身的质疑和超越,尤其是在电视剧结尾,当她说出“一起加油吧,一步接着一步,因为想得到的东西还有很多”时,所用的话语仍在梦想/欲望的逻辑之中。

同样,绫家庭之梦的破灭让观众(至少是我)开始怀疑她最初职业之梦的真实性,或者说,让观众开始怀疑一个完满家庭和一份高收入工作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都是梦,有人实现了这个,有人实现了那个,有人两个都实现了,有人两个都落空了。这种对于梦境和造梦的探讨或许可以厘清一些当下对于女性角色和命运的讨论,或者说,在从女性相夫教子到职业成功的话语转变背后,运行的仍是同一套逻辑——梦想的逻辑,欲望的逻辑,成功学的逻辑。诚然,当女性从家庭走向职场,这一空间上的转变本身就包含了解放的意味,但真正解放的或许是女性作为群体,但绝非女性作为个体。作为个体的女性,以绫为代表,依旧是他者欲望投射下那个丢失的我者。但这个受到社会他者操纵的我者也绝非仅限于女性。在梦想的逻辑之下,男性和女性分享着命运,而在女权话语之下在家庭空间中受到压迫的女性则仅仅是这种逻辑最为鲜明的症候。从这一层面来看,女权主义运动试图解放的不仅仅是女性,而是以女性为代表的人类全体。

另一个关于“梦想”的诡异逻辑则在于对梦想本身的否认必须建立在(部分)梦想实现,或者说成功的基础之上。换句话说,只有一个已经摘到葡萄的人,才有资格说葡萄太酸不值得去摘,只有一只跳出井外的青蛙,才有资格说井外的世界不值得看。对“梦想”本身的质疑和否定成为了成功者的特权,而那些尚未梦想成真便放弃追梦/造梦的年轻人,要么是胸无大志,要么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梦想”的逻辑是污名化一切试图拒绝造梦的人。

《东京女子图鉴》中,浩平(面包店里的小哥)就是那个拒绝“梦想”逻辑的反叛者,因而也是绫眼中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典型——

“你觉得自己未来会做什么?”

“未来?”

“难道不是未来有什么打算,才在咖啡店打工的吗?……比如一直梦想做的工作。”

“这意思啊。”

“嗯,对。”

“感觉好麻烦。”

这种由“梦想”话语所形成的推力和拉力,在个人思想和行为的前后两端共同构成了不可触碰的红线,将人紧紧地限定在充满正能量的“梦想”价值框架内。

电视剧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在结尾处,绫说,之前认识的朋友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由纪嫁给了和自己有着外遇的男人,凉子用存下来的钱去国外留学,安奈有了第一个孙子,直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自己呢,好像仍悬在半空中,在追求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这种第一人称的视角又何尝不是每一个人生活的方式——自己的人生是一片无路可寻的荒野,雾蒙蒙的,哪儿都可以走但哪里都到不了;别人的生存状态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有着一个安稳的落脚点或曰归宿。住在隔壁的邻居娶了媳妇,有了完满的家庭;一起租房的室友有着明确的学术目标,为着自己理想的学校和专业奋斗;办公室里的姑娘最近摆脱了单身,在城市漂泊的心找到了安顿的地方;生活在小城里的母亲每天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贪心,也没有太多的竞争。但谁都知道,当那个有着归属的TA成为讲述故事的“我”时,TA的故事也将被放置在雾蒙蒙的、支离破碎的梦境里。

这就是梦想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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