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我十八岁。
彼时,刚高考完。清晰地记得,那是年6月23日也是端午节,父亲帮我查的分,从父亲失望的目光里,我知道考得不理想。
隔天,我背上行囊去了南方。
那是趟凌晨出发的绿皮火车,买的硬座,一路走走停停。火车摇摇晃晃从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多公里,16个小时的车程。
我单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一帧帧风景锒铛蹀躞逃离视野。暮色西沉,人们的脸上镀上了金色,直至黯淡无光。夕阳的美大概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历尽千帆归来后的通透阔达,从容优雅。我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文字:流浪吧,流浪遥远的地方。为了信仰,为了热爱,为了不枉此生,奔赴心中的撒哈拉沙漠!
火车到站了。
当我踏上广州这片坚实的土地,看着人流如织的车站,陌生的环境,形形色色的面孔,还有听不懂的方言,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未来是未知的,却不是无解的。我在心底悄悄告诉自己,我还年轻,世间任我闯荡,我有失败犯错后的时间成本,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怕十年后的一事无成、碌碌无为。年轻赋予的激情和热烈燃时刻烧着我,努力编织理想的巨网,徜徉大海捕捞人生的收获。
在番禺,我辗转几个制衣厂做着剪线头的活儿。工作冗长又疲乏,对于初出茅庐的高中毕业生而言,如坐针毡,工作干得不尽人意。主管看在眼里,都是几天的时间,有因干活粗糙,出品质量不好被辞退的;有因手脚慢被辞退的;也有工作态度不认真被辞退的。好在我没有被辞退的情绪影响一丝一毫,甚至自喜于辞退的当天就可以将工资结清,这笔小小的收入对当时的自己来说不亚于一笔巨款。
我带着元坐地铁去天河想买两身衣服,在商场逛了一圈又一圈,口袋里的元好像依偎墙根的小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畏缩地扯着衣角羞于站到人前。往返的地铁费用去了10元,回来的时候,口袋里还剩下元。
进制衣厂的念头就此终结,工作还是继续要找。
后来,找到一家连锁餐饮店做起了后厨兼外卖员。炎热的夏天,日头烤炙着蓝天白云,显得分外突兀晃眼。煎炸煮烤的厨房热上加热,工衣被汗水泅湿,吸附在后背。用餐高峰期,脚不沾地像陀螺一样被客人频繁地催促、抽打。人不多的时候,带上一沓厚厚的传单沿街派发。一天下来,回到宿舍常常感到气力被抽走,剩下一副麻木的躯体。
如果问我累吗,很累。如果问我值得吗,值得。
在一个个汗流浃背的忙碌瞬间,心里默默背诵起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每个难熬的日子,无法对家里倾诉排遣,涉世未深又学生气十足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劝谏勉励自己,一点点咀嚼生活的滋味。
还好送外卖能让我感受到片刻自由,那是当时唯一的精神慰藉。大口大口呼吸着与厨房不一样的空气,飞快地踩着单车往前冲,企图撵走贫穷自卑的跟随,抵达梦想的码头。风把头发吹乱,夕阳的余晖照在城市的一隅,全身使不完的劲真想与这个世界抗衡一场。
晚上打烊后,我光着赤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刷洗灶具,冲洗地面,一边大声唱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
那时候听到最多的是在广州金钱俯拾皆是,我不敢苟同。
我也想快点实现财富自由,但是不能偷不能抢,没有一技之长,更无贵人相助。只能从最底层做起,这是刚出来年轻人的通状。即使对广州没有太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还是要选择留在这里,回老家要么成为商场的售货员要么找个厂拿着微薄的薪水。在广州,机遇和挑战并存,成功的神话在广州终归是大于在老家实现的几率。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趴在阳台看灯火阑珊,霓虹璀璨的广州。幻想有天赚到了足够多的钱,我就离开这里。
想去三毛笔下的撒哈拉沙漠,狂风呼啸而至,卷起漫天黄沙,一望无垠的沙漠让天地相接壤。个人之于沙漠,犹如沙漠之于寰宇,渺小但坚定。
想去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乖巧懂事的囡囡,婷婷袅袅的婀娜女子,西装革履的有为青年,一声声悠扬婉转负有年代感的歌声飘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
想去埃及看金字塔,感受年前玛雅文化的厚重。想去草原,骑一匹悍马,对着幽幽山谷咆哮嘶吼。想去拉萨朝拜,去布鲁塞尔听街边艺人的吟唱,去马德里看日落。
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没有钱没有阅历没人支持,简直一无所有。拿得出手的只有告诉别人我今年十八岁,想去流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十年后孑然一人,一个背包装满所有家当,一双鞋丈量流浪的距离,一台相机拍出路上的风景,一支笔写下世间沧桑变化。
如果十年后两人成行三口之家,那就一个人的疯狂化作两倍三倍的力量,身体的火山依旧喷薄出灼热的岩浆,向着青春的记忆出发。
2
十年后,我二十八岁。
十八岁所有具象的模样终究是有些模糊,二十八岁的鸟样子我比谁都清楚。
房贷、孩子的教育、父母的养老、未来的职场规划像一座座大山压在肩上,不敢辞职,不敢躺平。遇到工作不如意的时候,嘴里嚷嚷着离职不干了。到了月底比任何人的考勤值拉得都满,一边丧到痛哭流涕,一边卷到无能为力。
听到身边的朋友抱怨,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生子,家里人催得特别急,他们说感觉人活在世上真累。
我特别理解他们,不是他们想单着,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兜兜转转,从二十多岁跨进三十多岁的尴尬年纪,就好像人生的考场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交了卷,而你还没有答完题的慌张。
小时候纠结长大读清华好还是北大好。学生时代纠结将来找一个爱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爱的人。这个年纪了,好像真的没有这方面纠结的问题,小学生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全部都要。关键的是,你不努力,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夜晚很神奇,它让所有的情绪都跑出来。我翻到过去写下的文字,灼热滚烫,壮语豪言。我紧紧抿住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写下的。记忆不是风干凝结在遗忘中,而是自己选择性逃避。躺着总是比坐着舒服的多,即时快乐总是比自律容易的多。
我不否认过去的自己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但我更多看到那个敢想敢做,敢大声歌唱的自己。在广州长隆遇见外国人主动打招呼锻炼口语,在南昌读大学时为赚生活费扫楼摆地摊,初来深圳敢于和面试官侃侃而谈聊远大抱负。
有时候,年轻不单单指肉体的年轻,年轻也应该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不服输不妥协不甘心的信念和信仰。你问幼儿园的小朋友长大要干什么,他们说要当消防员,当警察,当医生,哪怕当环卫工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又威风又厉害的。
换个角度想,小朋友比大人勇敢多了。
越长大越心酸,从事一个行业几年,不敢转行。进入一个公司几年,不敢跳槽。大家心里都悄悄打起小算盘,转行穷三年,跳槽穷三个月,没有收入,青黄不接,谁也不敢贸然行动。这是多少当代年轻人的真实写照,明明不喜欢,也要死扛着。小时候说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很酷的人,心里的话咽进肚子里,还会担心别人腹诽揶揄。
照片真是个好东西,一张纸翻看他们,我在过去的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光,看到了星星。
认真审视过去的十年,一分为二地看。前五年我喜欢奔波,辗转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之间,公司有任何出差的机会我都要抢着去。节假日,不管有钱没钱想尽办法去周边出游,看风景长见识交朋友。北京、成都、重庆、武汉、长沙、青岛、杭州、香港、澳门……每到一个地方打卡留念,晒到社交软件,收获朋友的点赞和评论,一时半会儿之间,虚荣心瞬间填满心脏。
别人说一个人越炫耀什么,内心就越缺少什么。对于十八岁之前只在九江和景德镇呆过的我来说,这简直把我剖析的一丝不挂,赤条条的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因为贫瘠,我阅读大量书籍,思考人生的意义,追求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统一。
因为读书,拓展了我的视野,丰盈了内在,让我有机会站在知识的肩上从九江的农村眺望异域的五大洋七大洲。
有一天,我真正站在向往的土地上,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向全世界分享晒照,我来到梦想的圣地。
不分享行不行,不晒照行不行?不行。
这是我十几年人生里从来没见过的,只因我贫瘠。无形之中,我陷入一个无形的循环。这循环就像别人问这世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三毛说: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都是流浪。这十年中的后五年,眼睛盯着工作的一亩三分地,每年初八开工,初六已经出发在路上,不敢多停,不敢多歇,就像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身不由己,莫可奈何。想把工作夯实加固,想从边缘走向核心,想把路越走越宽。
流浪的踪迹湮没在细琐的时光,想法被现实击碎,衍生时代的缩影。
心停留了,长长的日子,慢慢地过,开始筑巢抵御风雨侵袭。直到有天,疫情突起,席卷全国,各行各业分外萧索艰难求生。幸好我的巢穴还算坚固,逃过一劫。满目疮痍的环境,国家同个人的命运在这一刻变得紧密相连。书籍是人在困难时精神的避难所,而国家只有从历史的经验得出总结,渡过难关。
很多东西,是十年前的自己想不通也做不到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头破血流也要死鸭子嘴硬不低头。听不得反对意见,如若不然,龇起獠牙,张开血盆大口,也要拼个你死我活。世界应以我为中心,所有人都是我的拥趸者。渐渐发现,走到一起的人越来越少,这结果是必然也是偶然。
“人只有知道自己无知后,才能从骨子里谦和起来,不再恃才傲物,不再咄咄逼人。所以说人总是越活越平和,我们称之为成长,成长就是慢慢的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他人,承认自己的无知不等于否定自己,而是为了改善自己。”
3
未来十年,我将三十八岁。
日升月落,春秋更迭。十年复十年,那时我变得怎样,我在哪,我在干吗?聒噪的乌鸦噤了音,换氧的鲤鱼潜回水里,喧嚣的世界因人生三问静止,就像两千多年柏拉图提出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十年后的某个深夜,昏暗的房间里中年女人坐在书桌前,电脑发出明晃晃的光,她的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干涩,端起手边的水杯,发现水杯是空的。她推开椅子,走到饮水机前,咕隆咕隆喝下一杯温水。坐回书桌前,继续完成刚才的稿件。她喜欢在深夜写作,世界安静的只有自己,这份静谧让她无比享受。她的书桌前挂着一副沙漠主题的油彩画,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抬头看着它,望得久了简直要钻进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就爬到床上,睡到下午,像个猫头鹰,昼伏夜出。男人劝她熬夜对身体不好,让她重新调整作息时间。女人应诺,但到了晚上脑细胞开始活跃,整个人像是蓄谋已久的猎手要把千头万绪网尽。
远处的山氤氲在黛青色的雾霭里,为鳞次栉比的房子画上朦胧。雨在认真地敲打屋檐,又在撩拨谁的心弦。人们在路上行色匆匆,蚂蚁驮着方糖朝着目的地爬去。此刻,我坐着这里,写下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自己吗?
你想和十年后的自己说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