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要回七都了,这一回就出了一件事。
自从三角井阁老厅搬到这郊外,心情像挣脱羁绊一样轻松。在阁老厅这一排二层新公房里,我住在中间,东西两边各五六户,大部分都是局里和公司的领导,只有吴师傅一家算是普通员工了,但他也有个名义上的职务——车队长。这个与工资、级别、福利都没有关系,只是开会时需要司机发言时,吴师傅的身份就体现了。他总能够配合着说几句,毕竟他有个哥哥做了下面乡镇上第一把手的党委书记,应该受些熏陶。不过遇到奖金讨论、福利分配时,他的发言就未必需要“配合”了,大家都不会谦让,都争先恐后。
江村会堂除了吴师傅一家就只有我们是平头百姓了。我们,其实就是四个单身汉,两个司机加修理工长发还有我。当时,我没有住到主楼里,我看上了对面的灶屋间,向领导申请了把灶台拆除,我便有了十来个平方的独立空间。一条床、一张桌、几本书便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于是,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过来聊天、喝茶,五六人,那是常态。我也觉得很幸运,刚到松陵镇,就交了这么都朋友。今天电灯坏了、明天煤油灯打了,这帮朋友里总有人出来帮你处理,分分钟搞定。只是想看看书、练练字什么的就没有时间了,因为,这种热情每天在延续,朋友带朋友,朋友的朋友再带朋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没多久,松陵镇上随便走走都可以碰到朋友,甚至,人家与你打招呼时,你都来不及在大脑中快速搜索出对应的图像档案资料,姓啥名啥。天生脸盲,天生不是一块打交道的料,我常常自怨自艾。
朋友多了就会分出个亲疏,这与其说说印象造成的,还不如说是记忆造成的。盯得不紧的自然好印象就少了,这好比找对象,一样,不能清高,看好了还是要靠黏的。
当然,吸引这帮朋友的也不排除友情之外的东西,偶尔来订张票或者就是来抽烟的。我在旅行社当导游,那时算稀缺资源,江苏全省也只有七八家国营的,私人的就更少。所以往往一票难求。特别是当我们开通了吴江到上海的往返班车后,我们就更是香毛卵子了。每天一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在订票本上用圆珠笔在对应的座位表上画上一道横线,签上一个“朱”,这便成了我的势力范围了,负责票务的都这样。大家也没有商量,约定俗成般杠掉五个位置,每天就把一班五十人左右的班次调度出二十个左右的预留。剩下了就给交给陆续来售票的了(有时还排队)。吃香的时候还遇上个副县长什么的也会来求张票。至于跑供销的、采购的就经常要围着我们。当然,长途车站也有去上海的,不好。车比较破、又站站要停,六点出发,下午才到,当天是回不来的,何况票也很难预定,班次很少,一个七十八万人口的小县城,各镇去上海的每天就这几百多个位置,怎么够,我们就是这小县城里的上海票欧佩克了。
来打交道的多了,每天派烟的就多,不管成与不成,总派支烟,人之常情。一天下来总会聚到四五十支。我不抽烟,本来就让同事带去的,自从交了这帮朋友,我就给他们准备了。每天小屋里总是烟雾缭绕地过着那么两三个钟头,只有烟尽人散时才可以稍微翻翻书,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
那时,家里也经常会寄一些东西过来,大体是食物,粽子、糕团、茶叶蛋之类。大多是在我们班车经过八坼时放到车上,或很早六点多或很晚六点多。因此更加觉得父母的爱心和不容易,对食物也更加珍惜(本来就没什么吃的、又食量大),总希望能够独吞了。但事与愿违,东西一到宿舍,就成了大家的了,如果运气好,那天人少我还可以多吃点,人多了就所剩无几。碰到个不懂事的,还不给你留,以为是你为他准备的——你家有的是。
一次,我的一辆凤凰18型自行车撞树上了,为避一辆迎面而来的车。三角架隆起,车钢圈扭曲。很快就有朋友来帮忙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小方正好是修自行车的。于是,没几天就修好了,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朋友赞叹了几番“神乎技矣”后帮我出注意了。撞过的车就不吃硬了,不如卖掉,谁都不知道。换一辆其他型号的,这个差价还难请朋友们撮一顿,也正好答谢小方的人情,毕竟是帮忙的,没收钱。我深以为然。但来的人多,几十块钱有点吃紧,就让我做厨师的弟弟,来蚕种场食堂做一顿。这样所有的钱就只要买菜就行,应该足足有余了。
正好,我弟弟也学艺不久,也很乐于显露显露,便做了许多菜。大家吃得连连称好,可惜,都是年轻人,还是吃个精光,但应该不用担心是否都吃饱了。
虽然朋友多热闹、好办事,但我还是搬到郊外修理厂去住了,哪里更安静。当然这不是理由,理由是一名大学生已经到了大龄青年的年龄了,又有了对象,根据政策,就把那幢二层楼单独给他住了,连同我那间灶屋间。
当我第一次看到修理厂这里时,我的心情就开始飞了。偌大的停车场,四周配着太阳灯,四间库房空空荡荡都成了我的独立办公室,修理车间、停车库房,还有一块菜地,足足有半亩多。除了难得来修理工要检修,每天就是早晚会有司机来取车、停车。这里除了人似乎什么都不缺。门卫室的两间,就是我和老张的房间了。外面是门卫老张,里面就是我的居室。不久,我的工作也调整到修理厂。
开始时,松陵镇上那帮朋友还偶尔来抽烟,后来就渐渐少了。太远,自行车十几分钟,走就要命了,他们大多没有车。难得房门上会收到一张贴着的纸条,上书“今光临你舍…”云云,知道某某已来过。
开弦弓小青河应该他们有新的去处了,我想。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样便不再每天候着,一门心思地睡睡觉、翻书了。只有胡雷还算常客,来聊聊书、打打羽毛球,师傅们在的时候,也常常一起玩玩。师傅们都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有货、有见识,也懂汽车,又是个能热情帮忙的人。当然还有小刚,也偶尔过来,一个镇上的,就在吴江中学读书,很近,马路对面。还有个人,就是陆砵头了。他读了个电大,就在松陵,有一段时间也经常光顾。
实际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自从我工作以后,我与陆砵头就很少碰到,毕竟在两个镇上。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我的住处的,于是有一段时间就三天两头过来。或者借几个钱(其实就不用还,也没有还过,一个学生,不名一文,后来知道他小赌赌后,我教训他一顿后就不再借了),或者来吃一顿饭,搞一点零食等等。
与家中习惯一样,不管有人没人,我的房门一般总是开着的。当然,这也因为老张会过来帮我添水之类的。
老张是七都人,不知道通过商业局谁的关系到我修理厂看门了。他家境困难而且有一个轻度脑瘫的孩子。虽然是临时工,但这份工作可以改善他的状况,所以对我们都很热情,当然时不时地也会暴露出一些势利。
一开始,我刚搬来住时,老张还以为我是个小领导,很是小心、热情,经常会弄点小菜拨一些给我,当然我不是很接受,那时多少有点清高。时间长了,我也被他看穿了。这种热情就慢慢消退,在他偶尔对我朋友的评价时,多多少少会流露出一些不满。比如,我不在,来找我的人又不肯与老张说明啥事,偏偏老张又问等很认真,看法就出来了。或者来人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找我找得很随性,像在阁老厅时那样,我的东西也随便翻翻弄弄,老张就觉得不喜欢。他始终表达着这是站在我的角度,其实,更多的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只是之前,他不会流露,怕我不乐意,现在,他可以一点点地冒出来了。见我能够接受这种表达方式,就渐渐地放开手脚、肆无忌惮了,之前的那种“尊重”也消失了。倒是让我觉得很是不适,但又没法说,毕竟说我朋友好像就是说我,我觉得。
后来,老张出事了。一天晚上,老张经过一处工地,有一条好大的钢筋,没有人管扔在地上,老张便随便带回来了。等到看工地的人发现后追来,就非得要把他弄到派出所。我和胡雷找了人说情后算了了。之后,他对我又表露出从前的那种热情,当然,这次很真诚。
陆砵头打听到我时,正是老张出事不久,所以,他来找我,老张都把他当自己人看待。
所以,陆砵头就不需要敬一支烟再进大门,他可以径直走进我的小门。也可以翻看我的藏书,享用我的茗茶、品味我的零食…不,是吞食,每次来他都是狼吞虎咽的,好像憋了几顿没吃过来填肚子的。
一天,我搭上海班车回八坼去了。正好学校放假,陆砵头一早就来找我了。进门、微笑、推门、没人。还没有等老张说明我的去向,他就对老张说:“我坐在等他吧,也许他中午会回来”。老张就递了一个热水瓶给他,自己去停车场后面菜地里收拾去了。
等我回来时,发现一罐新买的咖啡已经只剩一小半了。“上电大那个小朋友来过”老张说,“等你半天不回,他自己走了”。陆砵头!我心里想,我藏到床头柜里你都能去翻。这瓶克的咖啡,可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呢,这么糟蹋。
挨到傍晚,他又来了,借钱,就4元。因为最近学习忙,不想回八坼去要了。
理由充分合理,我也没有理由不给。只是半罐咖啡的事,我余怒未却。
“咖啡是你泡的吗?”
“啊!这就是咖啡阿?”
“怎么这么苦?我放了这么多糖还苦。”他诉说着,我明白了他还糟蹋了我不少方糖,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你放了多少?”
“半杯!”
说谎,我心想,至少大半杯,不看量,也估得出他的吃相。
“完了。”我淡淡地叹道。
“怎么了?”
“这是我晚上看书提神用的,手指甲里那么一点,我就可以熬到半夜,你喝这么多了?”
“没有,我喝了一大半,实在太苦,倒掉了。”
我的心在滴血,半个月工资应该已经流到沟里了。
“倒掉多少?”
“一小半。”
“还好”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各种复杂,愤怒、爱惜。悲剧,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句,“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陆砵头啊。
“这样讨厌了,估计你这几天就睡不着了。”我没有提高嗓音,尽量让他听上去比较客观。
“会这样?”他半信半疑。
“估计要五天,想睡也睡不了。”我设法用数据加强一下这种后果的真实性体验。
“那怎么办?”
“没怎么办,就等吧,熬过了就没事了。”我说得轻描淡写,无非想让他加深这种感受的预体验的真实性。
“早知道我就喝点茶了,我一进来就看见这个橱的门翕开着,一看这是什么。一闻,很香,就泡了一杯,还以为是新式麦乳精呢。”他也在编,设法让我感觉到他的无辜,甚至是个受害者。茶叶罐就在桌上,咖啡我是特意藏到橱里。那时,雀巢咖啡不只是贵,比茶叶贵上五六倍,关键上海也没有几家才有得买,刚刚改革开放没多少年,这也算是稀罕物。
之后他有几星期没来。
农民丰收节时的稻田又到了农忙的季节,老张要回七都了。种田人就靠这几天天好,才可以把一年的辛劳收获回来。但是这大门就没有人照料了,隔夜,老张就我商量。
“小朱,我后天要回去收稻了,根据一个礼拜,这几天要麻烦你帮我照应照应了。”
没事,去吧。其实,我希望他走。这样晚上我们在太阳灯下打羽毛球就没人看见了,自由。
“明天,我浇一下肥料,给你留出点菜,你要吃就自己去弄。”
“好的。”
第二天,老张一早就去浇肥了。菜地边上,有我们修理厂的一个内部用厕所,不分男女,就三个坑位。用完,水龙头一冲,粪便就冲到隔壁的池里,也算半自动的了。这里虽然用的人很少,和着雨水这些粪便也足够老张种菜施肥用了。半亩的蔬菜,基本成为老张每天的主菜,很难得,他才去仓桥买点肉,或者便宜的杂鱼搭搭,毕竟老张每天要喝几两的。当然,每次出来的头一茬都会送到杨主任和陈经理那里去的。陈经理是我们旅行社的原领导,现在高升做公司经理了,他就住在阁老厅,所以就难得去,人多,那里。他要升官,所以对老张的殷勤不是很接受,从他的为难的表情和言语中,老张明白了这些。倒是杨主任家可以跑得勤一点,独门独户,他来得晚,就与其他单位的人分到一起住。当然,老杨的热情里也让老张明白这种许可和欢迎,何况是现管。其他要送的就是李调度了,他算单位二把手。再,就是我了。
他每次炒完菜总会问我一下:“小朱,盛一点去吃”。
“不了,今天要去食堂。”大部分时间我会去商业局食堂吃饭。但是,有朋友过来喝酒、聊天时,老张就会端一碗他的菜过来。碧绿生清,菜是好菜,只是那时我们都是食肉动物,不会体会这份有机蔬菜的珍贵。我们也会给老张倒些花生米之类的,一内一外各自吃着喝着,偶尔也隔着门搭上几句。
那天,老张特意把我领到菜地边上,指着一处“你要吃,就这里弄点”。他手指之处,一垄青菜长得茂盛。我想,我又不做菜。尽管,修理厂有一处是老张收拾好做饭做菜的地方,一座灶头,一屋子硬柴,还有一只煤球炉子。
老张走后才两天,陆砵头又来了,大概是什么期中考试还是什么的刚刚结束,都快六七点钟了。五个人骑了两辆自行车,一进门就喜笑颜开地向我介绍他的同学。说刚刚考完,带他们来与我认识,还没有吃饭。
那时我已经在食堂吃过。宿舍里没有粮食。陆砵头说,老张柜子里有卷面,下面好了,他表示出将就一餐的态度。
“好啊”我说着,他就已经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的同学去灶上生火了。一会,陆砵头就从老张哪里搜出油盐酱醋和两包榨菜,就是没有荤的,连咸鱼都被老张走前吃得精光。
“去拔菜”陆砵头脑子就是灵光,我竟没有想到那一垄青菜。
不一会,菜拔了一大堆,再在水泥场地上洗净。拿到灶上滚油一爆,一个油香腾空而起,把一帮人的胃口也高高吊起。炒菜的炒菜、下面的下面、调料的调料,人多好办事,不一会六碗盛得满满的青菜糊涂面就端到我和老张的桌上。来不及谦让,他们各自端起就吃。
他们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在口中时不时发出些只有饥饿和美食碰撞时才有的奇怪的“啧啧”声。生命的张力让这牙口之间猛烈撞击,如惊涛裂岸,如千钧锤炼。
“你也吃,锅里还有很多呢。”陆砵头喝着盖满翠绿油花的面汤,用一个间歇提醒我。
我的食欲也被充分地激发出来了。我端起一碗面就挑起了一蓬。
……
当面条接近我口鼻的那一瞬间,我似乎闻到了一股煮熟的异味。很快,让我想起了老张临走时特意关照我那一垄青菜。
原来如此,我这时才明白。
这帮家伙,惶急慌忙地…
“真的吃不下,才吃不久”我推说着,把碗又放到桌上。
“那不客气,我们全吃了。”一位同学此时已经与我很熟悉了。他正好吃完一碗,就把我哪一碗也端过去了。
欢声笑语中,一锅面和汤都吃完了。又聊了一会,两辆自行车载着他们吆喝着去了。
其实那时,我也有一丝想提醒的犹豫,很快被他们当时的狂热盖过了。何况看破而不说破,据说还是一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