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任丈夫都早逝,留下无数财产,虽为寡妇,却站在睥睨任何女人的名媛位置上。
第三任丈夫,我挑了个丧妻的有钱男人,打算让自己的荷包更充盈一些。
可没想到,他那14岁的女儿,让我这发财梦成了泡影。
《港城晚报》刊出了“第一名媛”郑昭云与丈夫的新婚照片。
她与丈夫在宾客簇拥下,站在淮北路宅邸门前的第四级台阶上,两侧的爱奥尼柱贴了大大的喜字。
郑昭云依然貌美。
虽她已经是三嫁的寡妇了。
1
郑昭云回国当天,就登上了《港城晚报》的头条。
乌发烫过,以波浪大卷的姿态浮在腮边,红宝石耳坠掩在发里一闪一闪。镁光灯摄下她娇媚笑颜,“第一名媛”四个大字,沉在那张艳光四射的脸下方。有人暗暗讥讽——
克死了两个丈夫,还笑得出来,呸!
可谁也不敢当面说这话。
因为她有的是钱!郑家从清朝时就开着钱庄,民国以来又经营银行。结婚的两任丈夫,一位是茶叶巨头,一位是航海大王。虽然早逝,却留下了不少遗产。
如今郑昭云手里握着太阳茶厂、固本轮医院。这些财产,牢牢将寡妇拱在睥睨任何女人的名媛位置上。
在立法局王议员太太的六十寿宴上,郑昭云出尽风头。
大红的裙摆在女人身形摇曳间缓缓绽开,鬓边的红玫瑰不知使用什么手段,无论舞姿如何激烈,总在发边不动。
王太太笑,向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们说:“昭云幼时面目平平,喝了十几年洋墨水,出落的愈发好看。”
郑昭云六岁随父亲出国,游历欧美,这么些年下来,社交场上活跃着的早就不是当年的旧人,谁也没见过她年幼的样子,只附和说:“女孩子,总是长开了更漂亮的。”
一舞作罢,掌声如雷鸣。
王太太在女伴簇拥下扬手招她过来。郑昭云缓步走来,身子骨年轻就是好,活动半天也脸不红气不喘。她拥住王太太胳膊,叫声姑母。
表姑母。
称呼里去了一字,方能显示出亲热来。所谓亲戚,越走越亲。
王太太笑意更深,道:“那儿有几个青年才俊,都是你哥哥的朋友,待会我让他领你去认认,你才回来,认识些人也好走动。那么大摊子都压你身上,不容易。”
郑昭云望去,不由哂笑,阿猫阿狗也敢出来招摇过市,嘴上却说,“还是姑母疼我。”
过一会,表哥果然过来领人。表哥四十来岁,本事不大,肚子里吃的油水不少,腆出的肚子与怀孕妇人仿佛。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郑昭云就从他嘴里套出了那些人的身份。政府部门里担任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手里有些闲钱,能维持日常社交的体面罢了。
她扬了扬眉,步子故意慢了些,却有一人迎上前来,伸出右手,“郑小姐。”
胖人的朋友也胖,这人脖上的肉堆起了层,郑昭云看着眼烦,故意给他钉子碰,“什么郑小姐,我是蒋太太。”
她半年前因车祸过世的第二任丈夫确实姓蒋。
男人哈哈一笑,放下手来摸出名片,“蒋太太好,久仰大名,敝人赵惠卿。”
表哥喘着气为他们引荐,“惠卿兄是我的好友,他在律政司做事,勤恳本分,官声甚好。”
郑昭云颔首,伸手虚扶额发,无名指上挂着枚十克拉的方戒夺人眼球。
赵惠卿收回视线来,心中暗赞那方戒的火彩。在这当口上,其他男人哗啦围了上来,苍蝇见了血似的。
2
迎儿小心翼翼的将酒瓶放在桌上,她像只猫似的,不出声响。
胖男人抬着油腻腻的肥脸凑近绿阴阴的玻璃酒瓶口,闻了闻,说:“比王议员那的差远了。”他的眼睛刀子一样利,向迎儿脸上身上扫过,“都是你这个赔钱货,成日里只出不进,要你有什么用。”
十四岁的少女闻言瑟缩,退到墙角去。
她害怕。
每次爸要喝酒,她都害怕。
从前妈在的时候,有妈护着,爸的腰带和拳头不大能落她身上。妈会挡在前头,常穿着的那深蓝底洒白花的布旗袍总是带着皂角的清香。
妈前年死了,她死了,自个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每月的零用钱不再有了,洋人开的学校不让上了。爸去找修女办手续时说:“孩子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我们在家静养,等养好身体再来。”
同窗相约来看自己,爸在客厅里拦住人,“各位小姐,都家去吧,迎儿的病不能见风。”
迎儿活蹦乱跳,一口气擦两层楼的地板与窗户,哪里有病呢?爸是嫌花钱。爸的上峰、下属都送孩子入同所学校,爸不好不送,免得落伍于潮流。
可学校所费不菲,同窗们这个生日派对,那个邀约游园,着实是一笔开销。
爸说:“算了吧,上了这些日子,迎儿你不亏。”
赵惠卿松松脖子上的领结,又向女儿说道:“你在家不要闲着,拿着抹布将地砖细细擦过——保不准哪天家里就要来人。”
他眼底闪过得意光彩,“迎儿,我总要给你找个新妈。”
我只有一个妈,她的骨灰在城外寺庙里。迎儿默默想。爸说这话的语气太过笃定,迎儿又有些恐慌。
她从前在乡下是听人说完整套水浒的。《水浒传》里有个武大郎,武大郎有个女儿,和自己同名,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后,那武迎儿的日子可更加难过。
赵惠卿瞧着迎儿神色,忽然喝一声,“死丫头,眼珠子胡转,打什么鬼主意。”
迎儿怕得直哆嗦,赵惠卿带着几分醉意走到电话处,拨通了服装店的电话,“喂,是我,赵先生。我想了想,还是那匹宝蓝色的料子更好些。是的,花园街21号郑小姐。不不,还是将收货人写成蒋太太。”
郑小姐,蒋太太,迎儿身体抖得更厉害,爸这么殷勤,定是要讨这个女人来给自己当后妈了。
傍晚的天光瞬息万变,郑昭云倚着窗,那旖旎的绯红色流光总也瞧不够。
管家打断她的兴致,手里拿着宝蓝色的料子,说:“这是赵惠卿令人送来,你瞧瞧。”
郑昭云连个眼风都不肯给,冷哼,“快别提他,长得那样丑,说话时肉直哆嗦,我看着恶心。”
管家说:“可他到底是块肥肉。我已打听清楚,他原来的太太是军阀家的小姐,赶在家里没落前嫁人,嫁资丰厚,藏着不少古董。”
女人不说话了,神情里多了几丝玩味。
3
儿女都是讨债鬼,这话半点不错。
清晨刚起,王太太正在梳妆,自镜里看见满面笑意的儿子。儿子凑上来,亲亲她脸颊,拿出枚钻石胸针,“妈,给您的,我媳妇可没有。”
王太太不接,“哪来的?”
儿子嘿嘿笑了,“您生日那天,不是有个赵惠卿?他丧妻有几年了,瞧上了郑家表妹。可郑家表妹对他冷冰冰的,这不,想请您搭个线。”他声音又压低了些,“前些时候,他帮了儿子好几个忙……”
王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缓缓道:“这人胃口不小,昭云是他够得着的?”
儿子却说:“有什么够不着的。那郑昭云也不是天上的仙女,克死两个丈夫的寡妇,寡妇!有人要就很好了。何况外头也在传,她手里的太阳茶厂一直是亏损状态。”
王太太挑眉,“当真?”她这才拿过钻石胸针,给自己别上。
开的正艳的玫瑰插在瓶里,放在黄格桌布上,隔开了郑昭云与赵惠卿。后者穿着西装外套,在这咖啡厅里看起来颇为局促,捏着帕子不停擦汗。
他说:“蒋太太,我——”
郑昭云掐断他的话,唇角微翘,“叫我郑小姐吧。”由蒋太太至郑小姐,称谓上的变化不知是衣料之功还是胸针之力。
女人眼里带笑,含情脉脉的,鼓励男人将话说下去。
侍应生便是这时将咖啡小心翼翼端来,人蛮年轻的,姿势并不熟练。郑昭云瞧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向座位旁让让。
尔后砰一声,那侍应生果然碰倒杯子,咖啡漾了满桌,溅到男人身上腿上。
赵惠卿面上剧变,嘴上却说:“无事无事,你下去吧。”
咖啡浸湿布料,贴在身上黏黏糊糊,实在不好受。侍应生却如获大赦,常常舒了口气,没事人似的走了,赵惠卿心头火起,只是当着郑昭云的面,又不便发作。
郑昭云搅着自己杯里的方糖,说:“我有一处宅邸,离这里颇近,放了几件亡夫的衣物,赵先生若不介意,我可领您去换换。”
她言罢低下头,从赵惠卿的角度来看,只看见她钳熨好的头发与华丽的钻石发卡。
男人自然是答应的。
淮北路由英占时期就是寸土寸金的地方,郑昭云的宅邸却是栋别墅,上下三层,日光由镶嵌彩色玻璃的异形窗内斜射进来,照在那花纹复杂的柔软地毯上,美轮美奂,比起宫殿也不差什么了。
唯一不足是郑昭云拿来的裤子有些瘦,赵惠卿穿了,紧紧箍在腿上,绷紧了肉出来。饮茶时,他坐在沙发上,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舒适自然,继续同郑昭云说那未完的话,“郑小姐,我对你,实在是一见钟情。”
他望着郑昭云,想得却是女人名下的产业,还有那些夺人眼球的珠宝:十克拉的方戒,红宝石耳坠,闪闪发光的钻石发卡。
郑昭云绯红了脸颊,美的惊心动魄。
4
半年后,《港城晚报》刊出郑昭云与丈夫的新婚照片。
她与丈夫在宾客簇拥下站在淮北路宅邸门前的第四级台阶上,两侧的爱奥尼柱贴了大大的喜字,中西合璧,不觉和谐,只觉古怪。
郑昭云依然貌美,常有男人说婚纱野蛮,教新娘的美大白于天下,可赵惠卿却爱极了妻子穿婚纱的样子,如果可以,他愿让全天下的男子都来欣赏这份美丽,昭告世人,这美丽而有钱的女子,如今真正属于自己。
虽是三嫁的寡妇。
可为了追求这位寡妇,他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高价购得的美丽,才有分享的欲望。
而赵惠卿更胖了,这就使得结婚照里同美人并肩的男子,像极了粗苯的企鹅。有人问起郑昭云为何下嫁赵惠卿,她只是说:“惠卿待我极好。”
这场婚礼,若问趁了谁的意,除了赵惠卿,便是迎儿了。
迎儿失学后总藏在家里,而郑昭云嫁来以后,迎儿的日子好过不少,家务事是不必她做的,郑昭云手下不缺人用,管家、婆子都是郑昭云原来得力的。
郑昭云还说:“女孩子家,总是要上学的。哪日身体不舒服,哪日在家便是,天天在家里,人都要憋傻了。”
赵惠卿没有拂妻子的意,于是经由郑昭云介绍,迎儿进入一所女高。名字也改了,叫赵盈尔。
郑昭云带来的管家姓傅,眉目清明,笑时唇边有小小酒窝,观之和蔼。每回见了盈尔,都要询问,“小姐今日上学如何,可有什么需要预备的。”
穿着鹅黄掐腰洋裙女孩垂下头去,不安地搅手,“有位同学过生日要派对,邀请我过去……”
傅管家何等机灵,立刻说:“小姐不必担心,一切由我安排,小姐只需告诉我,何时用车?”
翌日傍晚,赵盈尔带着礼物,乘车去了同学家。
同学母亲听说她是郑昭云的继女,亲切与她聊天,“咱们俩家真是有缘!幼时我与你母亲同在教堂的唱诗班里,我们都站在第一排,神父总是称赞我们的歌喉。只可惜你母亲出国后,联系渐渐少了,她大概也把我忘了。”
若是别人,大概能憋出几句漂亮话来,说些“母亲也很记挂你”云云,可赵盈尔只咬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在同学母亲不介意,又拿了相片来看。
黑白照片里站着的十余名头戴花冠的儿童里,赵盈尔竟然辨不出谁是郑昭云,好在同学母亲伸手为她点明,“你母亲在这儿。”
正尴尬时,同学过来唤她,“走吧盈尔,咱们去跳舞,”女孩亲切挽起她的手,“别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啦。”
盈尔心上一松,人也松弛起来。
当她与同伴们在厅内尽情旋转,在女孩子的笑闹声里忽然觉出了满足。这样平和、享乐的生活是她从前不曾经历的。挨打、挨饿、受冷、受屈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中升起浓浓的感激之情,感谢郑昭云的出现,让她拥有了眼下的幸福。
5
夜晚的风颇凉,郑昭云站在窗边抽烟,红色睡袍松松夸夸系在身上,露出白嫩脖颈。
香烟在指缝间是黯红一点。
她的腰上忽然多了些重量,男人自背后搂住她的腰肢,向她脖侧吻去,“怎么又抽烟?”
郑昭云长叹,“我心里不安,总觉得,我们把赵惠卿想得太简单了。他从乡里的穷光蛋走到今天的位置,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实话,我真怕大风大浪闯过来了,却在他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傅管家说,“怎么会,我们早将他查的一清二楚,他却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太阳茶厂他既然想插手,那就全扔给他。你们是合法夫妻,他拿你的财产,你拿他的财产,都是名正言顺。”
女人放软了身子,任凭自己跌入男人怀抱。她扔掉烟,低声说:“我受够了,你不知道,我和赵惠卿睡觉时有多想吐。等他从内地回来,我们就动手,好不好?”
她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心下微沉,又是一叹。
傅管家说:“你和赵惠卿结婚只有数月,他现在出事,那就太显眼了。你忍忍,等过得一年半载,我们再动手不迟。那时拿了他的财产,我们远走高飞。从此再不做这类勾当了。”
第一任丈夫与第二任丈夫的脸孔在郑昭云眼前交替浮现,她忍不住吻上傅管家的唇以摆脱那些魅影。
院内秋千上,惊慌失措的赵盈尔抓不稳绳子,狠狠摔在草坪上。
她膝盖处传来剧痛,却只是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害怕极了。就在刚刚,在秋千高高荡起的一瞬,自夜风吹开的窗帘缝隙里,她瞧见了窗边那拥吻的男女。
女人是自己的继母,而男人却不是自己的父亲。
男人是傅管家。
赵盈尔慢慢爬起身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额上因疼痛沁出细密冷汗,死死咬着唇。她的房间在一楼,必经之路是客厅。客厅中央便摆放着一部电话机。
她只是在路过电话机时停顿一瞬,便拖着疼痛的腿向前走去。
赵盈尔板着脸,她并不知道爸的去向,更没有爸的联系方式。她反锁了房门,视线缓缓扫过房间内的摆设。
人是会变的。
几个月前,高雅的房间、美丽的衣服、华丽的珠宝,都是赵盈尔不敢想的。可现在,她习惯了这些,也需要这些。
习惯了好的享受之后,是很难下降阶级的。
她想起那些受爸殴打羞辱的日子,不,她绝不要回到那种日子里去。
6
赵惠卿从内地归家后,为妻子带了件貂皮大衣。
他的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意,不住鼓动郑昭云,“昭云,你试试,你穿上一定合身好看。”
待郑昭云穿上大衣,赵惠卿满意笑了,又说,“这次我去内地,也不是全无收获。政府要定我们的茶叶,我想用不了多久,茶厂那边就会为我们带来可观地收益。”
注意,他说得是我们。
郑昭云笑笑,不舍怎能得,说声累了便上楼休息。她刚踏上楼梯,赵惠卿的笑脸便垮了下来,向沙发上一躺,顺便将双脚横在欧式茶几上。
赵盈尔走过来时,他已在沙发上打起了鼾。
赵盈尔转身回房拿毯子,轻手轻脚的为赵惠卿盖上。赵惠卿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这个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女儿。
这丫头,同那贱女人越长越像了倒是。
他想起从前之事,恨上心头,照着盈尔左肩就是一击。盈尔猝不及防,被他锤得踉跄。赵惠卿又抬起脚——
二楼忽然传来郑昭云的呼喊,“惠卿,上楼时请为我捎带一碟花旗橘子。”
赵惠卿清醒过来,急忙答应。
盈尔就是在这空隙里得救。爸他……已经很久没冲自己动过手了,劫后余生,她双膝发软,不禁跌在地上。
温润男声响起,“小姐,你没事吧?”
傅管家从正门处向她奔来,盈尔顾不得想他是否瞧见爸刚才的样子,就已被他扶起来站定。
四目相对间,赵盈尔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