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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故乡牛家坡散记

故乡牛家坡是甘肃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很普通的村庄,她四面环山,三面环水,被梯田、绿树层层包围着;由土坯垒成的农家院落一个挨着一个,显得整洁有序,古朴自然;她有悠久的历史、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代代相传的淳朴民风,晚晴著名廉吏牛树梅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五一前的几天,从老家传来消息,牛老爷家(后面给大家介绍)的祠堂建成,从农历三月初八开始,村里要连着唱六天戏,以示庆贺。期间还要放“舍饭”,就是要招待乡亲们免费吃饭的意思。

我的老家有每年农历三月唱戏的传统,并不是人们对戏有多痴迷,而是为了敬神。我已经有好几年时间没在老家看过戏了。这次唱戏的时间刚好赶上“五.一”假期,再加上还有牛老爷家的修祠堂和放“舍饭”这样的稀奇事,想来肯定很热闹,于是我决定带着母亲回老家看戏。

说实话,对秦腔,我不但喜欢,而且充满感情。

第一次见识秦腔传统戏是在七十年代后期,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听说临近的叫魏店的村庄晚上要唱戏,我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别人去看。去时戏已经开演,戏场里沸反盈天,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人群像象五、六月的麦浪,一会儿呼啦啦倒向这边,一会儿又呼啦啦倒向那边。戏台上灯光亮得刺眼,锣鼓家什打得震天价响,哀丝豪竹与人的吼唱声搅和在一起,听起来痛快过瘾。演员的扮相和服饰,还有那一腔一调,一招一式无不令我惊叹唏嘘不已。那是秦腔传统戏自解禁以来我们那儿唱的第一场戏,人们都憋了很长时间了,再加那时几乎没什么娱乐生活,所以当时的盛况可想而知。

后来,很多村庄都先后组织起了自己的戏班,俗称“社火班子”,演员都是村里的能行人,他们普遍受到村民们的尊敬和爱戴。戏班有大有小,家当有多有少、有好有坏,这都要看村庄的大小和财力的多寡了。村里的戏班就是村里人的脸面,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舍得花钱投入的。每到寒冬腊月或农闲时节,各个村庄就相继开始张罗着唱戏。先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排演,然后就紧锣密鼓地正式开唱了。戏台大都鹤立鸡群般建在最显眼的地方,是村里最气派豪华的建筑物。那些平素扛惯了扁担,扶惯了犁头,握惯了铁锨和锄头的演员,此时一个个都变得很矜持,他们粉墨登场,拿腔捏调,满嘴文绉绉,真所谓台上台下判若两人。每当一个角色出场,观众先要弄清楚是谁扮的,有时还要为此而发生一场小小的争执。每年颠过来倒过去唱的就是那几出戏,戏文大家已经很熟,台上唱,台下也跟着哼哼,台上唱错,台下立马大声指出。有些演员由于惯有的不太恰当的表演或其他过失而被人们起了绰号,比如我们村里有一个演员,由于他挥舞起刀来就像是割麦子一样,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麦客”。

社火班子火红过几年后慢慢地沉寂了下来,最终偃旗息鼓了,那些戏唱得好的名角有的被县剧团招了去,成了正式的专业演员,吃上了商品粮,有的被吸纳到民间的业余剧团,走乡串村唱戏挣钱。社火班子虽然拉不起来了,可是人们对秦腔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再说每个村庄都供奉着自己的“神”,“神”可是很爱看戏的,也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民们便集体捐款请戏班来唱,而且以“神”的名义把一年当中的某一天固定为唱戏的日子,届时由村里年高德劭者担任“会长”,负责唱戏的一应事宜。所有村庄都将唱戏的日子定在四月间,那时村民们大都比较清闲,天也是不冷不热的,正是唱戏看戏的好时候,也是故乡人一年当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候。过了这个时候人们就又该面朝黄土背朝天,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忙碌。在那一个月时间里,常常是这个村庄的戏刚唱完,紧接着那个村庄就又开始唱了,人们也是看完这个村的紧接着又去看那个村的,整日陶醉在秦腔所造成的那种特殊氛围里,忘了忧愁忘了烦恼。他们不光看戏,捎带着还走亲访友,打探着给女儿找婆家或给儿子说媳妇。每次唱戏,最快乐还数孩子们,他们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些零花钱,用来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方糖、瓜子等等或其他杂七杂八的好玩的东西。他们很少有老老实实地看戏的,一个个土头土脑,在人群中胡跑乱窜,招来人们的一声声呵斥。虽然如此,可他们还是潜移默化地受着秦腔的熏陶,随着年龄的增长,耳濡目染,不但会喜欢上秦腔,而且还学会了唱秦腔,故乡人对秦腔的热爱也就是这样一代代地流传下来的。在田间地头,山中野外劳作的人们,突然地就来了情绪,于是就放开嗓子吼几声“乱弹”,这也是我在故乡时曾有过的经历。

最近这几年,故乡的经济发展了,娱乐方式也相应地丰富了,年轻的一代人已不像老辈人那样痴迷秦腔了。戏还是每年都唱,可再也没有了往昔的那种气氛和火红热闹,白花花的日头下,土苍苍的戏场里,稀稀拉拉地坐着看戏的大都是面容呆滞的老人,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都忙于其他营生,没时间或没心情看戏,面对此情景,唱戏的人也提不起精神,敷衍了事,秦腔在故乡已经明显地一年年衰落了,就像村头的那条小河。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总是很难过,不过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离开故乡已有多年,随着岁月的流逝和阅历的日渐丰富,对故乡和秦腔的感悟变得越来越深了。客观地说传统秦腔戏大都内容简单、雷同、无新意;情节老套、模式化;节奏缓慢拖沓,充斥着诸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三纲五常之类的封建思想,与现代生活和现代思想格格不入,可我还是热爱秦腔,对秦腔怀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更多的是一种生命中的亲情。我对秦腔的理解、态度、和欣赏是三言两语不能够说清楚的。每次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人和故乡的山川沟壑,耳际就不由得回荡起天籁般苍古、豪放、悲凉、粗犷的秦腔,这时我总是很感动,有想哭的感觉。

老家牛家坡的庄院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我和母亲住在离牛家坡五里路的魏店镇我姐家。我们是唱戏的第三天下午到的,吃了两碗我姐做的香喷喷的臊子面,立即骑上我这次同车带来的山地自行车去看戏。村子东头的那座土戏台,已经破败不堪,无法使用,只有那贴在廊柱上,早已褪色、字迹迷离的楹联还彰显着昔日的荣光。鉴于此,就在原先的学校操场临时搭了个戏台唱戏。自从走出这个学校的大门,近三十年我都没再来过这里。学校原先很有气派的大门早已不在,换成了简陋的铁栅栏门;学校里面已经完全不是我上学时的样子,可以说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到戏场不一会,戏就散了。祠堂就在戏台不远处。我进到祠堂里面参观,和祠堂里坐着的几位村里的熟人相互问候打招呼,其中有几位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之后,我就和村会计聊了起来。这位村会计是父亲的生前好友,我很熟悉,他人很厚道,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在农村,这样的人很难得。他给我详细介绍了修祠堂、唱戏以及为唱戏捐款的事。之前我已经知道,说好的要放“舍饭”,但却没做到,村民因此怨声很大,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据村里的干部讲,说放“舍饭”是宣传有误,呵呵,此事有些扑朔迷离!不过后来,在唱戏的最后两天,由村干部主事,买来两只羊,宰杀后在戏场附近支锅架柴做好,下午戏散后张罗着叫大家免费吃羊肉。所有人吃的不亦乐乎,笑逐颜开。据我观察,吃饭的人并不多,而且大都是老人。大家都把这称为放“舍饭”,其实严格地来说这不叫放“舍饭”,因为放“舍饭”有赈灾的意思在里面,没灾没难的,放的哪门子“舍饭”呀!通过了解,我这才知道,这也不是牛老爷家修的祠堂,而是牛老爷家的后代,牛正祥捐资修建的目前还不好说叫什么的个馆堂,是在土改前属于牛老爷家,土改后没收充公做了学校教室,学校撤销后就闲置的原房子基础之上改建的。房子正西面供奉着“牛氏历代祖先之神位”,东面的北侧供奉着牛家坡的保护神“家神”。据说,我们的“家神”真有此人,是元朝时候掌管牛家坡村的蒙古人。戏是一年一度的愿戏,面向全村人捐款,并非牛老爷家独资赞助的私戏。

牛家坡村,顾名思义,这里的人基本都姓牛,据说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所谓“牛老爷家”,是大家对牛家坡的一户发迹于清朝时期的人家的尊称。从明朝开始至新中国成立,牛老爷家世代为书香门第,是真正的耕读世家,有着良好的读书治学家风。明中叶,其先祖曾任通渭县教官。牛树梅幼时家境贫寒,在父亲牛作麟的教导下,发愤读书,终得功名,入仕为官。其家族从此世代文脉相承,薪火相传,连出两个进士、四个举人、一个拔贡、三个贡生,且皆擅长诗词书画。其中最有名的是牛树梅,其书法自成一体,声名远播。他是道光21年进士,先后做过雅安、隆昌、彰明三县的县令,旋迁升资州直隶知州、宁远知府,后又升任四川按察使,曾三次从军、三次辞官归隐,最后以老病不出,主成都锦江书院。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受百姓爱戴。作为封建士大夫,能够以民为本,不贪不腐,锐意改革,亲民爱民,实属难能可贵。四川隆昌百姓为他立德政碑曰:“乐之君子,民之父母。”他调离彰明时,乡民扶老携幼,夹道送行。他去世后,四川各界又联名敬送“巴蜀颂名臣,斯人不负苍生望;关西传道德,夫子堪称汉儒贤”的挽联,被后人尊为“牛青天”。年,当徐海东率领的红军战士经过牛家坡时,许多四川、湖南的战士都不进屋而是在屋檐下冒雨过夜,以示对这位满清廉吏的尊敬爱戴。当代牛老爷家比较著名的人是“八老爷”牛钊,他是牛树梅曾孙,曾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工作,担任常委、副秘书长(副省级)。这次唱戏,远在上海的牛树梅玄孙,牛钊的儿子牛钟明捐款一万元。

牛老爷家是牛家坡人的骄傲,但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牛家坡人却毁了人家的祠堂,挖了人家的祖坟,这事虽然不是所有牛家坡人所为,但就是牛家坡人干的!据说挖坟的时候,很多牛家坡和四乡八邻的人都前来围观。关于挖坟的细节,我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讲起,场面不堪目睹,真是作孽啊!!我一直想不明白,无冤无仇的,当初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竟然做出如此下作,如此暴戾和丧天良的罪大恶极之事,是被抑制不住的革命热情冲昏了本来就愚蠢的头脑?是被迫?是嫉妒?是为了盗宝发财?是人性的恶毒?是恶作剧?是麻木愚昧?都是也都不是。牛老爷家的坟地后来成了学校的操场,他家的房子成了学校的教室,我小学和初中就是在这里上的。进入新世纪,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执行,再加很多年轻人在外地工作、定居,牛家坡的义务教育适龄人口锐减,其实这也是中国乡村的普遍现象,并非牛家坡独有。后来国家实行撤点并校,对乡村教育资源重新整合,牛家坡学校被撤销,校舍废弃。

牛老爷家作为乡绅,为地方主持公道,对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等的建设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据老人讲,在旧社会,有牛老爷家坐镇带头做表率,那时的牛家坡,古木参天,风景秀丽,民风纯补,优良的传统文化盛行,村民遵守公序良俗,不管是乡风乡俗还是乡容乡貌,都可谓气度不凡。据说当年通渭县的人民礼堂就是砍伐了牛老爷家的两棵巨松做大梁修建的。

在老家的那几天,每天早上我都骑车爬山,在山上游玩,下午和晚上看戏。光滑平整的村村通水泥路,由山下蜿蜒曲折而上,顺着山势,逶迤而去,将一个个村庄串联起来。路上很少有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面骑车,简直太爽了。山上只有风声和鸟叫声,时常有野鸡、野兔从我近前飞起或跑过。按节气说,应该正是小麦拔节生长的时期,但由于劳力欠缺和不划算,种植小麦的人越来越少,地里的其他农作物还没长起来,只有零零星星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麦田造成的绿。虽然到处是很整洁的梯田,但是给人的感却很荒芜。唯一的亮色是苹果树。这几年,故乡人尝到了苹果树带来的甜头,于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大量栽种。种植玉米和其他作物,一年下来每亩地的收入就三、五百元,受苦受累不划算。但如果栽种苹果,一亩地挂果后纯收入在1万元左右。通过多年的发展壮大,老家那一带种植苹果已经形成了规模,“苹果经济”的特色优势产业已经形成,大家的经济收入也主要靠苹果。由于地理位置和气候、土质等的原因,这里产的红富士苹果糖含量高,营养丰富,口感好,香甜可口,声名在外,每到苹果采摘时节便客商云集,争相收购,据说还远销国外。

如今在故乡,种地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受苦受累不说,主要是没出路,收入太低。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就是在家,也不屑于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落地摔八瓣地修地球,所以在地里干活的大都是中年人和老人,土地撂荒现象非常严重。现在种地也不像从前那样精耕细作,化肥彻底代替了农家肥,旋耕机代替了牲口。没人养牲口,村庄里,田野里,再也听不见马嘶驴叫,也就少了往日的欢腾热闹。资料显示,中国是个典型的农业大国,但粮食生产却不能够自给自足,依靠大量进口,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中国地形多丘陵山地适宜机械化耕作的很少,生产成本高。“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控制了世界”,粮食是一种必需品,依靠进口,相当于被别人掐住了脖子,控制了饭碗,这可是关系到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大事啊。种地看起来简单,其实很难,不但要有丰富的经验,而且需要掌握很多知识和技能,比如节气、时令、土质的性质、各类作物的种植方法等等。就拿我们老家的现状来说,种地,后继无人,好多人家连口粮是都是从市场买的,未来,谁来种地,谁会种地?

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政策的放宽和信息流通的加快,老家人逐渐摆脱了束缚,脱离了封闭落后,变得越来越活泛。生活的路子变宽了,发家致富的能力提高了,经济和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但和以前相比,人的欲望被激活,生活的压力变得更大,人们越来越忙乱,活得也越来越不轻松。这几年,通过卖苹果、打工等,大家的收入总体来说还不错,但负担也越来越重,花钱的地方多,入不敷出。主要是孩子上学、结婚。就算辛辛苦苦供孩子大学毕业,在城市就了业,马上又面临着结婚买房子,钱还得家里来出,所以指望孩子上大学,毕业工作后从经济上反哺家里,几乎不可能。相反,那些孩子没上大学,在外地到处打工的人家生活状况倒好得多。

站在山上,放眼苍茫大地,我不由得心生感慨:这片贫瘠的土地,不但养活了一代代的故乡人,而且还不断往城市输血,用充满血汗味的金钱和农家的优秀儿女,支撑起城市的高楼大厦和各种繁华。

在文章的开头,我说“我的故乡四面环山,三面环水,被梯田、绿树层层包围着;由土坯垒成的农家院落一个挨着一个,显得整洁有序,古朴自然。”其实现如今,记忆中绕村流淌的,像童话一样美妙无比的小溪已经干涸、断流了好几年,靠近村子的河道里充塞着各色垃圾,沉积着一汪汪的臭水。每次路过,我都不忍目睹。由于人口流失,有好多人家人去房空。村子死气沉沉,人气凋敝,很少能见到年轻人,村道还是那几条村道,院墙还是那些院墙,房子还是那些房子,只是比原先更显得破旧。虽然村道铺上了水泥,也有新房子不断建起,但掩盖不了总体的衰败。

改革开放后,城镇化建设、打工潮,中国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于城乡和局域发展的差异,导致农民外出寻求更好的生活,城市凭借政策和资源优势,抽吸着乡村和小城镇的青年和有生力量,不断扩张成长为巨人,相比之下,失去人气、流失人才的乡村和小城镇显得落后乃至凋敝,大片的农村地区更是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其实,细想起来,没必要为乡村的颓败忧心忡忡,这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就拿我们牛家坡来说,背井离乡在外打拼的人,不管是当官、做生意、当老板,还是打工搬砖,大家都过得很好。就算农村凋敝,可是每户人家都有了更多的存款,各类家用电器样样俱全,还有人购买了私家车,人们的文明程度也得到了大幅提高。

有人曾预言,未来世界,人类将完全生活在城市里,只有少数富人和喜欢乡村生活的人才在乡村生活。如果我们注定要在城市和他乡终老,那何不把那里当故乡?让我们记住乡愁,记住家乡的美好,迈开步子往前走;世界很大,路很长,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能抵达怎样的境界就抵达怎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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