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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山鲸

山鲸

我第一次见到展央,是在泸沽湖畔。

展央同我一样,是观光客。他当时还非常年轻,一身短装,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身形清瘦,初看很像一个女人。

我碰见他是在将近黄昏的时候,湖里的最后一批游船正在缓慢地靠岸,不断地有游客上岸离开。低矮的阳光斜照在湖面上,万物都归于金红的寂静,阔大的湖面极目接天,衬照出流云、飞鸟和风的形象。

我点起一支烟,在缭绕的烟气中,听到展央在同当地人交涉。我不太听得懂当地那种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不过还是依稀分辨出大致的意思:年轻人的无人机掉进了山上的树林,希望当地人能够为他找到。但那几个当地人对于进入山林十分避讳,一再推辞。

年轻人再三加价,都没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些当地人很快就离开了,湖边只剩下寥寥几人。我听见他拨通了朋友的电话,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大抵是准备自己进山去找。

在他打完电话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手上捻灭,拦住了这个青年的去路。

“三千块,我进山帮你找。”

年轻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大概是觉得我看起来像个骗子。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就转身要走。看得出那无人机对他很重要,因为他还是拉住了我。

在去那片山林的路上,我才真正知道年轻人的名字,还有一些模糊的信息。比如说他的名字是展央,是业余的摄影爱好者,再比如说那架无人机非常昂贵,还拍到了珍贵的素材。在我问到那些素材的时候,他很明显地顿了一下,只说是剪视频用的,并没有告诉我那些素材的内容——不过,在当时,我最多也只能想到是景色或民俗。

在这之后,展央问了我一个意料之中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在旅行社欠费了,他们要把我丢在这里,没这笔钱我就不能离开。”

展央狐疑地看着我,显然是不相信。

我没有过多辩解,但此后的全程,气氛都极为沉默。

进到山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展央打起手电筒向山中走去,很快就看到他的无人机挂在一棵树的树梢上。

我爬上树,发现这架无人机的损坏非常严重,不太像是因为电量耗尽才掉下去的,反倒像是因为撞到了什么东西才掉在这儿的。我把残存的部分带下去给展央,他勉强检查了一下,才放下心来,说存储的芯片没坏。

我们重新打起手电,从原路返回。

展央简单地感谢了我,就准备给我钱。我推辞了一下,说不着急,但是他最好有办法把我送回下榻的旅店。展央确实是有朋友在这里,因此我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至于他跟我住在同一家旅店这件事情,大概是巧合。他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不过在我打这个电话之前,他本人就离开了。至于我随便跟他要的那笔佣金,他委托前台转交了。

在这之后,我完全把展央这个人忘记了。我拿着那笔钱离开了泸沽湖,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继续原来的生活——直到他给我打了电话。

展央完全没有表露身份的意思,而是非常直白地说想跟我谈谈。

谈什么,我问。

山鲸,展央说道。

我确实听说过山鲸这个词汇,但是它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日本江户时代对猪的隐称,一种是后人杜撰的神秘物种。我问展央他指的是哪一种,就听到他有很长的停顿,然后说,不是猪肉,是那个物种。

我在当时感到非常奇怪,不过还是试着告诉他,这是一个谣言,山里不会有会飞的鲸鱼,何况谣传里山鲸只存在于南美的安第斯山脉,而我们在中国境内,就算要有,也只会有庄周口中所谓的鲲鹏。

但是展央显然不愿意听我的,他要了我的地址,说会带着一段录像来找我。

展央来找我的时候,穿着一条漆黑纱质的连身长裙,头发披散着,身上挂满了银质的配饰。他的左耳上单戴着一枚水滴形状的莫桑石耳坠,项圈、戒指和腰链也都是很简单的款式,但是所有的配饰堆叠在一起就显得无比引人注目。在此之外,他还穿着一双亮面的黑色高跟鞋,缀了银色的流苏,伴随脚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所幸展央没有化妆,从那张看起来很憔悴的脸上我还能勉强分辨出他是一个清俊的年轻男性。

我们随意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要了两杯美式,展央的那杯加了两块方糖。

展央端起他自己的那杯喝了一口,就给我看电话中提到的那段视频。

我立即意识到那是他的无人机拍到的视频,因为背景中那片巨大的湖泊无疑是泸沽湖。展央示意我先不要发问,继续看下去,接着一个不可能的黑影就出现在湖泊上空。

展央拍摄这段视频的时间大概是黄昏,很可能就是我遇到他的那个黄昏。在橙红的夕照中,从泸沽湖上空翻涌的云层中凭空游出一条巨大的鲸,穿过光线和风的缝隙,在山林的上方翻滚着盘旋了一周,然后一径往远处去了。那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鲸鱼,裹挟着氤氲的云气,御风掠过这片接天的湖面,如同一座游弋的山峰。展央的无人机继续跟着它,在云层之上拍摄到那条鲸鱼的尾巴,接着就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拍飞出去。

你这视频是假的吧,我问展央,当时湖边有那么多人,没有任何人看见它。

展央没有说话。

我喝了一口咖啡,意识到这家店的糖甜得有些过头了,我明明只加了一块糖。

半晌,展央打开了第二段视频。这段视频的画质很差,光线也极为暗淡,看得出年代很早了,肯定得有十年以上的历史。这也是在泸沽湖拍摄的,不过使用的应该是手持的摄像机。画面是有人刻意仰头向天空拍的,很模糊,但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云和山的形状。在这些模糊的形状中,同样凭空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一条不可能存在于此的鲸鱼。

这条鲸鱼比展央的无人机拍摄到的要小,但仍旧是可以用山来比喻的尺寸。不过,在这段影像中,它并没有没入云层,而是在远处钻入了泸沽湖。没有水花也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涟漪,简直就像是消失在了湖面上。

你相信它存在吗,展央问我。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相信,但是展央的那架无人机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拍飞的。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意识到展央那次去泸沽湖,说不定就是为了拍摄所谓的山鲸。

那么,展央,你为什么相信它存在?如果没有镜头,你敢说自己亲眼见过它吗?

因为我见过,展央肯定地说,第二段视频是我的父亲拍摄的,当时我们就在泸沽湖,我父亲和我亲眼看着那条鲸鱼没入湖面,但是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看见它。我的父亲回去看了那段视频,极力想要向其他人证明这是我们亲眼看到的,但没人愿意相信他,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拙劣的骗子。在那之后,他就放弃了摄影,他所有的设备都被我拿来自己研究了。

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你那时肯定是太小了,分不清自己的幻想和现实,连带着把你父亲也编排上了。

不是的,我的父亲在那之后又去了泸沽湖,他投湖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岁。

我一时失语。

展央一手托腮看着我,他的脸色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下明显地发青。那枚耳坠在他的长发间摇晃着,仿佛一滴虚无的眼泪。

当天夜里,我梦见那条巨大的鲸鱼在我居住的城市上空翻滚、盘旋,穿过高楼逼仄的缝隙和散发着黑色烟雾的工厂,沐浴着霓虹灯廉价的彩光消失在城郊的垃圾填埋场。

我从梦中惊醒,又想起展央的那个无人机。他的那些视频,还有他本人的神色,看上去都严肃无比,这让整件事情变得真假难辨。我从凌晨一点一直坐到三点,抽了半包烟,最终还是决定去找一趟展央。我问了他的地址,展央说他白天有事,要我晚上去找他。

展央住的酒店是这个市最好的,有极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他的房间门虚掩着,大概是为我留的,因此我没有丝毫迟疑地径直推开了门。

展央站在落地窗边,身上是一袭深蓝的刺绣细闪丝绒露背长裙,背部缀着金链,夸张的衣袖仿佛一对翅膀。他的头发用一对金簪盘着,这使得他的后背显露无遗。展央背上文着一个繁复的金色文身,是一条鲸鱼的形状,周围点缀着日月的图案,如同一架金质的鲸骨沿着脊背蜿蜒而上。年轻人清瘦的身形和纤细的腰身被这条裙子衬得刚好,越发显出一种妖异的美。那不是男性会有的美,是一种近乎完全女性化的美,这使得展央比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更像一个女人。

他似乎听见了我推门的动静,转过身来。大概是因为这条裙子本身已经极为花哨,这一次他倒是没有戴那么多项链,仅在项上系着一条蓝丝绒刺绣的颈链。他没有化妆,脸色同几天前一样,苍白得令人害怕。他身后的夜色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星点的灯光开始爬上这座城市的天空,但展央本人比这些繁华的夜景更为耀眼。

没等我说话,他已经开口了。

“你也是山鲸。”

这次谈话仍然是不欢而散,展央不相信我在一夜之间就抛弃了所谓的理智,我也同样无法说服自己完全相信这个荒诞不经的谣传。在那之后,我和展央不再有任何联系,只是听说他孤身一人去了泸沽湖,再之后就杳无音讯。

过了三五年,我偶然想起这个奇异的青年,他的号码还在我的通讯录里。我试着给对方打了电话,但一直都是忙音,于是我转而准备发短信。就在我点开短信对话框的时候,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消息弹了出来。

陌生人在短信里说,展央死了,他坐船到了泸沽湖的中央,然后一跃而下。

我问对方是怎么回事,对方只是发给我一张照片,是在泸沽湖畔拍摄的,图中的展央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扎着低马尾,一袭短装,看起来很像一个女人。他似乎在向拍摄者挥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赫然是好几个烟疤。

我继续问道,那么他是有精神疾病,所以才会一直沉溺于这些荒诞的幻想,最终投湖吗?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展央不存在了。

你要记住,展央不再存在了,他死了,他成为了山鲸。

我把手机熄屏,起身走到窗边,俯瞰这个城市繁华的夜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起展央,想起那个美得妖异的青年,还有他的无人机和山鲸。窗外楼宇的缝隙中,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机械黑影翻腾翱翔,裹挟着炫目的廉价灯光和浑浊的空气,从我的窗前一掠而过。

玻璃的反光映出了我的脸。那是一张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脸,我已经三五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这个人面色苍白,披着头发,虽然穿着男性的服装,看起来却很像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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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在想要不要把山鲸改成鲲鹏,后来觉得还是山鲸这个名字比较好,因为它是纯粹的谣言。而鲲鹏,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它们真的实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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